消失在那幅画中

消失在那幅画中
黎荔


尤瑟纳尔(Yourcenar,Marguerite,1903-1987),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和翻译家。这位活了八十四岁的女作家,在她77岁高龄的时候,也即1980年被选入法兰西学院(Académie Fran?aise),成为法兰西学院300多年历史上的第一位女院士。她在生前已经赢得不朽者的地位,而她的作品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入选著名的“七星文库”,她也因此而跻身经典作家之列。
 
《东方故事集》是尤瑟纳目前唯一的短篇小说集,1938年第一次出版,共收有九个短篇。这本薄薄的小说集的背景,不是古老的岁月,就是异国的土地,不是亦真似幻的故事,就是扑朔迷离的人生。
 
我最喜欢这本《东方故事集》的第一篇《王佛保命之道》,写中国汉朝一位名画家王佛毕生追求理想的美,无论是山水还是人物,都被他的笔涂上了迷人的色彩。这个故事读来实在令人惊艳,仿佛是一个古老的东方寓言而非法国作家的作品,那么华美旖旎、优雅神秘,一种恍恍惚惚的虚无感贯穿始终,宛如冬夜的酣梦、春夜的旑梦般优美。

 
故事一开始讲老画家王佛和徒弟琳两人在汉朝的国土上沿着大路漫游。师徒两人一贫如洗,风餐露宿,但毫不在乎。徒弟琳琳到处讨饭来供奉师傅,他弯着腰背着满口袋的画稿,仿佛背负着的是整个苍穹,“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口袋里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山峰、春日的江水、夏夜的明月的姿容”。
 
徒弟琳出身于富贵之家,本来生活安逸,还有如花似玉的妻子,但一天晚上,当他在小酒馆中偶然与王佛同坐一张桌子。在这位老画家的启示下,琳看到了被热酒的蒸汽晕化了的饮酒者面容的美丽之处,当一阵狂风冲破纸窗,骤雨扑入室内时,王佛俯着身子,指引琳欣赏那一道道青灰色的闪电。琳的整个既有世界都被刷新了,或者说被颠覆了,他得到了新的心灵与新的感觉,他放弃锦衣玉食跟随王佛在汉朝的国土上浪迹天涯寻找大自然的“美”。他对师傅毕恭毕敬,无怨无悔地追随,因为王佛教会了琳用艺术的眼光看待万物,发现万物之美。后来,王佛和琳被抓到皇宫后,年轻皇帝充满恨意地说要毁掉王佛的眼和手。因为,深宫长大的皇帝在孤寂隔绝的环境中成长,一个个不眠之夜,总是观看老皇帝收藏的王佛的一些画。几乎长达十年之久,每天晚上都看王佛的画,熟稔于心。然而到了十六岁那年,年轻的皇帝与世隔绝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但他观看世间的一切云彩、花园、美人、海洋、田园,都比不上王佛画中描绘的美丽。年轻的皇帝憎恨王佛的妖术,这种妖术使他厌恶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使他渴望获得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他决定下令烧掉王佛的眼睛,斫掉王佛的双手,但在此之前,皇帝还需要王佛完成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

 
然而,这个故事最绚丽奇幻的结局到来了。在王佛画出蓝色海浪、一叶小舟后,海水涌入了宫殿,最后水已经涨到皇帝的心口上。颈子上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的徒弟琳(先前他因为保护师傅已被皇帝挥剑杀死,琳的头颅从颈上掉下,就像一朵花被剪了下来,此处颈间红色围巾的意象实在曼妙),居然死而复生地出现,他扶着师傅踏上了小舟,进入了王佛刚画出来的青玉一般的海上。一只小船占去了整个画面的前景,它渐渐地驶远,在船梢后面拖着一条细长的航迹,接着这航迹在平静的海面上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强权可以杀死艺术家毁灭艺术,但无法控制艺术家的精神世界。在绘画所象征的精神世界里,艺术家可以凭借画笔,获得自由。这是谁也无法夺走的属于艺术家的自我解救之法。在这篇小说里,尤瑟纳尔展现了一种自给自足的灵魂状态,就像小说中所说:“对画家来说,世界上除了画笔、墨瓶、漆罐、绢纸和宣纸以外,似乎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是值得占有的了。”老画家王佛给了弟子琳一个崭新的眼睛,使他抛弃了尘世,追逐一个崭新的世界,但皇帝却因这个瑰丽完美世界与现实残缺世界的对比而陷入了绝望之中,他心灰意冷,迁怒于王佛,杀害了琳。可是,最终老画家和琳乘船游进了画中,那个自造的只有美的世界。那是汉皇的权力所鞭长莫及的地方,那是艺术家通过千条曲线和万种颜色而得以深入其中的神奇领域。
 
为什么其他人无法进入到这幅画中?登船的师徒二人回头看去,只见“朝臣们浸没在水里的辫子像蛇一般在水面摆动,皇帝的苍白色的脸儿像一朵莲花似地浮在水中”。当王佛担心这些人会淹死时,徒弟琳喃喃地对老画家说:“他们马上就会站在干燥的地上,甚至将来会想不起自己的衣袖曾经湿过,只有皇帝的心中会记得一点儿海水的苦涩味儿。这些人不是那种材料,是不会在一幅画中消失的。”他还说:“现在海上的景色美不胜收,和风宜人,海鸟正在筑巢。师傅,我们起程吧,到大海之外的地方去。”

 
这些句子让人忍不住掩卷遐思:那个画中“大海之外的地方”到底是否存在?存在于哪里,它是在我们的眼睛里、心里、梦幻里吗?这个情节象征艺术家在执着的审美追求中终于摆脱了世俗的忧烦。然而这毕竟是美丽的神话,是天方夜谭,艺术家毕竟还要回到灰暗的现实中,那里甚至有为了烫瞎你眼睛而准备的烧红的烙铁,在行刑者的火盆上无声地等待着。其实,在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就是那个被锁进艺术天地(虚幻之美)中出不来的汉皇。年轻的皇帝从出生起就被圈养在“美”的空间里,他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呼吸到的,都是艺术中光色交错,由此他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的,等到他登基后走到现实,才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他一边向往王佛画作中的世界,一边愤恨王佛所创造的那个世界,那是他永无法得到与拥有的世界。他恨恨地对王佛说:“最值得统治的帝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老王佛通过千条曲线和万种颜色而得以深入其中的领域。只有你,能平安无事地统治着那些永不融化的皑皑白雪覆盖着的高山和遍地开着永不凋谢的水仙花的田野。”这是个悲剧性的人物,尽管他残忍的杀死了琳,并要挖去王佛的双眼、斫掉王佛的双手,但你很难不对他怀有深切的同情。在小说的结尾,虚幻的海浪退去,只剩下很少几摊水在玉砖上闪闪发光,朝臣们的朝服已干,只有皇帝的披风的流苏上还留着几朵浪花。这位沉迷艺术的汉皇,在生活与艺术中迷失边界的大汉天子,他与琳分明是同一个人,只是一个遵从艺术的召唤,感知到美而持有爱,一个迷失在艺术中无法自拔而又心有不甘,因而仇世并持有了恨。
 
尤瑟纳尔努力在作品中揭示世界的广袤与人的渺小,历史的无限与人生的有限之间的矛盾,揭示人的灵魂与肉体这个双重自我的矛盾。她将深沉的思索用充满东方情调的奇诡迷离的外壳包裹着。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神笔马良的动画片,结尾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的感觉。《王佛保命之道》真是不朽的短篇,我在其中看见了恒常的美。
 
大概每个画家最好的结局都是进入到自己的画里,每个作家最好的结局都是消失在自己的故事里。艺术的入口之一是幻想性,那是一条美而轻盈的道路。我想我也是会在一幅画中消失的那种材料,我可以被一场阅读的大雪覆盖得脸色苍白如置身于北国隆冬的白桦林中,我有时在这里打卡上班柴米油盐,有时启程去往大海之外的地方。